宋元金银首饰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扬之水称时髦首饰设计缺传统文化内涵
核心提示
宋元金银首饰的基本构成为冠梳、钗簪、耳环,又钏镯、戒指、帔坠,题材广泛,要求“团造镂巧精细”,纹样丰富多彩、清新俊丽且富有生活。就样式来说,宋代金银首饰一面先有辽、后有金的影响,一面更有着自己的创造,以是逐渐完成了唐式向宋式的转变。
宋元首饰使用面非常广,且成批打制集中在嫁女时节——如果是一家一户的集中购求,常常会雇请银匠到家里来专务打造。
就我国当下时髦首饰的设计而言,扬之水认为教学过程中不重视古代首饰,学生无法从传统中汲取营养,以至出现了“西风压倒东风”的尴尬局面。
当喜欢穿金戴银的观众被《满城尽带黄金甲》忽悠得瞠目结舌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汉唐考古学家齐东方则从历史事实出发,掷地有声地告诫人们:电视剧、电影等作为知识来源其实并不可靠,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常被它们误读。“穿金戴银有讲究,袒胸露肌太夸张”。
是的,金银不仅天生丽质难自弃,而且一旦变成首饰,自然就成了民族文化内涵和精神面貌的重要体现,不能随便拿它开涮。为了防止观众再度被影视剧忽悠,本报记者近日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专家扬之水,她客观地还原了宋元金银器的制作、使用、纹样等真实面目。
宋元嫁女成批打制金银首饰
记者:齐东方先生曾说宋元金银首饰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意思是其使用面非常广,您认为这点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扬之水:宋元时期,民间金银制作业已十分发达,且产品流布四方,贸易渠道很是通畅。
首饰,宋元又俗称“头面”,通常指女子的全副簪戴。稍稍扩展,也可以把佩饰包括在内。宋元女子金银首饰的基本构成为冠梳、钗簪、耳环,又钏镯、戒指、帔坠。钏镯、戒指、帔坠,在南宋的时候为聘礼中的“三金”,如果没有金,也可以银代之。作为金银首饰,一桩大宗的需要,便是嫁娶。至少可以说,金银首饰的成批打制是集中在嫁女时节。如果是一家一户的集中购求,常常会雇请银匠到家里来专务打造。也因此出自同一银匠的一时打造,而多半簪钗成双、头面成副——头面一副之数少则十几,多则二十以上(元《瘸李岳翫江亭》杂剧有一段牛员外的插科打诨,道:“大姐,金银玉头面三副,每一副二十八件,每一件儿重五十四两,怕大姐爱逛时都戴在头上,压破头可不干我事。”每一件儿重五十四两,当然是谑语,但每一副二十八件,应不是虚),并且一眼看去便可认得分明。元郑廷玉《宋上皇御断金凤钗》杂剧因此可以为断案故事设计一个系在一组金凤钗上的关键线索。
记者:这么繁多的宋元“头面”是如何分类的?
扬之水:首饰以材质论,可别作两大类,即金银与珠翠,后项的制作者称“珠翠匠”,其手艺是结珠铺翠,也称作“装花”。前项的制作者称“银匠”或“金银匠”,其功夫则在于团造镂巧精细。金银首饰里,钗和簪自然是最为主要的部分,各地发现的宋元金银器遗存中,这两类也正是大宗。
宋元时代人们对金银首饰制作的要求是“团造镂巧精细”,而所谓“精巧”、“巧判”,便是彼一时代的行业标准。除此之外的另一个重要标准则为样式,宋元时代常用的词有样制、样范、时样,当然这些用语并不专指金银器。《百宝总珍集》卷一“古玉”条:“如青玉坚古者,但看样制、并花样制、并花样碾造仁相者好。”“碾造仁相”是宋元时候经常用到的对玉器制作的评价。其时金银器的制作不外也是样制、花样制及花样之打造三项,而样制与花样制也可统称为“时样”。《新编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戊集》“银”条说到“今时宅眷,多喜时样生活,勤去更改”。金银首饰以其材料的特殊性,自然更方便于旧式改新。
纹样清新俊丽且有生活
记者:首饰的样式为行业标准是毋庸置疑的,请结合您的研究具体谈谈宋元金银首饰的纹样。
扬之水:目前发现和已经发表的宋元金银首饰,多是出自民间工匠之手,其纹样主题差不多都有喜庆吉祥之意。如果说首饰的集诗情画意于一身,乃在于此中包孕着唯美的追求,那么一个更为实际的动因,便在于它要以明朗而丰富的艺术语汇传达出生命之春里的祈愿和祝福。
作为金银首饰的纹样构成,除传统的龙凤和螭虎之外,所取用的多是清新俊丽并且很生活化的物象,如瓜瓞、石榴、荔枝、桃实、牡丹、莲花、桃花、菊花、蜜蜂、蝴蝶、孔雀、鸳鸯等,而以此来表现一种丰盈谐美的情致。其实这些素材的运用并不始于宋元,而在唐代和辽代的艺术品中即已常见,比如唐镜中的蝴蝶、蜜蜂,再如辽镜中的花卉和瓜瓞。宋元时代则以新的造型把它重新组织为各种图式,且以灵活自然的运用而成为流畅的艺术语汇,因使它小作变化即成一种新样。当然工艺的不同,也使得取材相同而风格样式完全不同。比如以花鸟为装饰的簪钗,唐代多用镞镂,即在一枚银片上镂空做出平面式图案,宋元时代却是以打造为主,辅以镞镂,而做出有浮雕效果的立体式图案。
金银首饰的纹样有不少是来源于佛教艺术,但设计者多是从简单而具象化处入手,并且很自然地与本土知识结合起来,将两者融汇为一,以此创作各种新的意象,比如满池娇、摩羯戏珠、狮子戏毬等。
记者:刚才您提到,目前发现的宋元金银首饰多出自民间工匠之手。这些能工巧匠又是怎样把题材和时代风格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的?
扬之水:宋元金银首饰的取材,于绘画、织绣、漆器、玉雕的借鉴似乎最多,当然也颇有相互借鉴的成分。元周德清《赠小玉带》“却是红如鹤顶,赤若鸡冠,白似羊脂。是望月犀牛独自,是穿花鸾凤雄雌,是兔儿灵芝,是螭虎是翎毛是鹭鸶,是海青拏天鹅不是”。曲儿里历数玉带的各种纹样,也多为金银首饰所用,如穿花鸾凤、兔儿灵芝,如螭虎、翎毛、鹭鸶。又金银首饰中常见的鸳鸯、水禽、粉蝶、蜜蜂,由诗人对这一类纹饰的题咏,也可见出它是宋元织绣中的“时样”。如元张昱《织锦词》“蝶使蜂媒无定栖,万蕊千花动衣袖”;元无名氏“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又元曾瑞咏麈腰亦即抹胸“缝成倒凤颠鸾翼。穿花鸂鶒偏斜落。出水鸳鸯颠倒飞。浑绣得繁华异”,都是在流行纹样中寄寓着丝丝缕缕的儿女情长。在传世与出土的宋元遗存中,多有与此相合的实物可见,而正与题材和风格均相一致的各式金银首饰共同构成时代风流繁华中最贴近人心的一幅幅画面。
打作工艺被发挥到极致
记者:唐代首饰的工艺技术已经算是成熟,那么在前人的基础上,宋元首饰的工艺又有哪些创新呢?
扬之水:镶嵌之风未兴之时,金银首饰只是单色的,但它本身却有着精光闪耀之优长,充分利用金银的延展性,以轻薄之材打作浮雕式的立体画面,增加明暗对比,自然有极好的效果。锤鍱亦即打作的工艺,自唐以来中土工匠即已熟练施用于金银器,至宋元而把它发挥到极致。可以说,本来意义的所谓“浮雕”,宋元金银首饰的制作几乎是不用的,它只是以打作的运用之妙,——或正面加工之“采”,或背面加工之“台”,而使得纹饰显出浮雕的效果。传统的联珠纹也常常是打作而成,小到粟粒一般的纤细的边框装饰,大到双层空心式联珠镯(宋元俗写作“连珠”),用打作的办法都可以极尽其妙。
这里可见一个总的趋势,即唐宋之际是女子头面发生一次大变化的时期。就样式而言,宋代金银首饰一面先有辽、后有金的影响,一面更有着自己的创造,以是逐渐完成了唐式向宋式的转变。元代于两宋颇有继承,如竹节钗、如意簪,连二连三式花头簪钗、桥梁式簪钗等。当然也很有新创,如螭虎钗、荔枝簪、瓜头簪、满池娇荷叶簪、牌环等。在制作工艺上,最突出的一点,是由唐代的以“镂鍱”为主,演变为以“鎚鍱”为主,即以“打”的功夫之精细而把平面图案做成很有浮雕效果的立体图案,再辅以“镂花”亦即錾刻,使浮雕式的图案既有灵动的生意,又有着仿佛工笔写生的微至。
若作一个大致的比较,那么可以说:唐代金银簪钗的纹样风格是精细纤巧的,宋元则丰满富丽,而后者其实体量更小,用材其实更为轻薄。但就首饰的名称来说,仍与唐代相似,即通名多,专名少。而专名的大量涌现以及名称的多样,要到明代。至于明代金银首饰的兴盛与辉煌,便是另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了。
现代首饰设计盲目崇洋
记者:在这个西风东渐的开放时代,当代首饰不仅材质,而且样式也丰富多样,不胜枚举。您觉着宋元首饰对这些时髦的首饰有没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扬之水:关于当代首饰设计,就我所见而言,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些首饰的设计很少有我们自己传统的东西。而这是从教学开始的,因为课程中的中国古代首饰只是一带而过,如此一来,学生又如何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呢?
前不久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即《插画与珠宝也能撞出火花》,讲的是插画伉俪“画儿晴天”的绘本与珠宝首饰结缘而大获成功,我马上想到宋元首饰中也有这样的设计因素啊,比如出自株洲丫江桥元代金银器窖藏的一支金掬水月在手诗意图银脚簪(见图),它的图案构思便是诗歌与绘画的完美结合,我在《掬水月在手:从诗歌到图画》一文中对此有一番考证。而如果我们对中国古代首饰有深透的了解,这种启发设计思想的因素实在还多得很,它完全可以与时尚结合起来,使新风中见出深厚的文化底蕴。
扬之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近年致力于古诗文名物及宋元明金银器研究,著有《诗经名物新证》、《古诗文名物新证》、《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等。